天真是道德的最高境界。听到这句话我立马想到了陈行甲。在我所认识的人中,我觉得这句话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。2016年,陈行甲离开巴东时,我当然惋惜,但关于他未来的人生,我却毫不怀疑。【作者:曾冰;来源:通世智库;编撰:张小青】 他在巴东工作期间,办公室最醒目的是放在书柜中的母亲的遗像,宿舍里最显眼的是母亲的洁白雕像。离开巴东时,一应行李中他唯一看重的就是母亲的雕像,当我和司机在他走之前帮他打包物品时,只有母亲的雕像他坚持亲力亲为。至于其他物品,他说:“你们觉得有用就帮我打包后带走,没用的就扔掉。”他还曾详细向我讲述过他父亲当年是如何追求他母亲的,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爱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。我曾试图做过一些想象:这是一个怎样的女性?一个怎样的母亲?一个怎样的妻子?并把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比较着想。我认为我也是深爱着我的母亲的,但没达到他那种程度。 我甚至觉得,陈行甲身上的一些特质,比如善良、自尊、干净、涵容、聪慧等,与后天的修为和造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,完全是遗传所致、天性使然。 书稿中关于陈行甲母亲的记述里,还有很多情节我是第一次知道。比如,离开巴东前夕,他一个人在晚上反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宿舍。读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楚,后悔当时没有陪同他。在母亲面前,陈行甲就是一个“圣徒”。他描述的关于他被困在“毛玻璃屋子”里的那部分,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向我讲述的是:他梦见自己“困在一个毛玻璃似的只有棺材大小的房子里”,最后才被母亲唤了出来。当时他把这个梦一讲出来,就对我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,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震碎了!这个梦其实不必违心地去解读。他做这个梦的根本原因是他对母亲深切的思念,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他永生无法治愈的痛。他与母亲生死相连,却又不能生死相依。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,母亲把他拉回来,无异于再一次将他分娩于人世。 陈行甲身上的许多东西因为太真,反而容易让人觉得是假的,但读这本文稿似乎完全可以拭去这种感觉。 关于他为人处事的率真,刚开始我也持怀疑态度。我曾暗中检视陈行甲善良的真伪。比如,他对底层人的同情到底是不是场面上的作秀? 在他身边工作的近两年时间,我得到了答案。 有一个耄耋老人,身体很好,但他有被迫害妄想症。有段时间,他隔三岔五就找陈行甲上访,有时是我从楼下带他去陈行甲办公室的。记得有一次,那位老人刚见到陈行甲就大声“求救”,说有人要抓他。陈行甲立即扶他坐下来,说:“别怕,在我办公室,没人敢抓您,我保护您。”接下来,他们就像儿子和父亲一样开始交谈。其实跟这位老人的正常交流根本无法进行,他语无伦次,一会儿天上,一会儿地下,不知所云。但陈行甲还是一脸微笑,顺着老人的胡言乱语往下交流。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,直到老人心情平和,自愿离开。离开时,陈行甲还把他送下电梯,直到党政大楼门口。 就这样一而再,再而三。有时定好了时间下乡,陪同调研的人员都在党政大楼门口等着,他还被那个老人缠着,陈行甲也不急,耐心地安抚他。后来,我都不耐烦了,对陈行甲说:“这个人只能上医院,找您没得用,您何必花费这么多的时间?”他说:“你错了,他这个病无药可治,只能心理安抚,让他有安全感,我作为一个县委书记,是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。” 还有一次,我陪他下乡刚回到县委机关宿舍门口,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,一个大约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在宿舍门前的街道边卖菜。陈行甲走到老太太面前,问了老太太的来路和菜的价格,毫不犹豫地掏出一百块钱把几捆没卖完的菜全买下了。搞得老太太莫名其妙,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边走边回望,一副世界仿佛变了模样的样子。陈行甲平时吃食堂,没开伙,就把这些菜都送给了我,后来我拿去送给开农家乐的亲戚了。 类似这样的事,只有我和陈行甲在场,我想,要是表演,完全没必要给我一个人开个专场吧!还有一个细节也让我印象深刻,每次我给他送文件、信件之类的东西,他总是先看信访件。 虽然我是陈行甲的下属,但我喜欢反对他。比如,他有辞职想法的时候,我就明确而坚决地表示反对,我和他的争论几乎成了争吵。我说:“您想做慈善,当县委书记就最好做,有权有资源,一呼百应,慈善的对象是几十万人,做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,就是最好的慈善家。您搞的‘干部结穷亲’不就是慈吗?”我甚至大声地跟他说:“现在习近平总书记才是全人类最大的慈善家。”说到这里,他不再和我争论,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。其实,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,只是他的苦衷和无奈那时我还不懂。他遭遇的一些情况,没跟我们身边人说过,我们也是后来才陆陆续续知道一些。 再如,他要高空跳伞,我也强烈反对,主要是我认为太危险。他当时的原话是:“那有什么,风险很小的,再说如果能让巴东的旅游火一把,万一死了也值。”并再三强调让我不能告诉弟妹(陈行甲在巴东时要我这么称呼他的妻子)。他想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时不太好劝,他的固执甚至让我有点儿反感,以至于他跳伞的那天,我故意没去参加活动。活动结束后,他平安落地,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。当他绘声绘色向我讲述那云端一跃的体验时,我却又不由自主地身临其境一般配合他的激情澎湃。 在他反腐后期的一次经济工作方面的会议上,他让在座的干部发言,那时我还没有到他身边工作,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发了言。我说:“现在巴东一些干部好像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坐牢,哪还有心思抓发展?”听得在座的干部们朝我一愣,潜台词是:你真是吃了豹子胆!坐在我旁边的人还偷偷用脚踢我。其实事后我也后悔了,觉得自己太莽撞,并认为我一定把他得罪了。但又一想,我当时已经是正科级实职干部,已无所求,便无过多纠结。后来他却重用了我,把我调到他身边工作。我敢反对他,是因为和他接触不觉得压抑,能体会到平等与共鸣。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,他总是以一种平等而尊重的方式予以提点和批评,绝不以批评的名义羞辱人,以显示他的高高在上。 作为下属,我觉得在他身边工作很有意思。他给你交办个工作,分分钟说得清清楚楚,不需要你多作揣摩,执行起来很明确。 陈行甲其实是一个非常亲和的人,身上有一种柔软的力量,这种力量放射出来,就有一种感染力。我比他大一岁,他个子比我高,当他站着和我说事时,总是会欠下身子。据我观察,欠着身子面带微笑与人交流是他与人交往的常态。什么趾高气扬、耀武扬威、不可一世根本就不在他的词典里。离开巴东前,他在整理照片时看见了自己在那次纪委会上愤怒讲话时的照片,我当时心里认为那张很帅,他却说那张不好,看起来太凶了。 我当然也喜欢拍陈行甲的“马屁”,主要是针对他的文风、话风。我拍陈行甲的“马屁”是发自肺腑的,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他的文风和话风。给他写材料不觉得难受,他把提纲一讲,我就能很快生发出灵感来,有一种想写的冲动,而且材料写出来他总是先表扬,然后才给你提修改意见。听他讲话,总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。比如,他说“对老百姓要有爱”,我一点都不觉得是官腔,而是真诚可信且有所触动,不像有些人口头禅式的干调子,听起来像调侃。 读“关于我们的事,他们统统猜错”这一部分的时候,我家正在搞整修,师傅们的电钻就在我门口咆哮,我却异常沉静,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表的感觉,因为当时我正沉浸在陈行甲的故事里。我与陈行甲相反,是个泪点极高的人,我觉得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应该用来一笑,来人世间走一遭,知道人世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行了。但读到他的爱情故事时,我却几次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以前我也读过一些言情小说,都没有这么被打动过。小说有些是诌出来的,陈行甲的爱情是真实的,但又真得像是诌出来的。人说艺术高于生活,怎么就没人说最好的艺术就是生活呢?也许有人说了,我没见到,见到了估计我也不会相信。陈行甲却让我信了,原来人世间真的有爱情。 妻子应该是陈行甲的“女神”之二,这么说弟妹也许有些不高兴,但我是按两个“女神”在陈行甲的生命中出现的先后次序排列的,要讲重要,母亲和妻子也许是并列的。我见过弟妹几次,如书中所写,比陈行甲理性,的确有一种“不是高傲的那种贵气”。初次见到她,我觉得她素洁而高冷,好像是冬春之交的那种冷。接触多了,我发现她对人有着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热情。如陈行甲所述,她让人自卑,如果你有所倨傲,在她面前自会瞬间坍塌。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,我感觉慌了神,有些手足无措,这不完全因为她是领导夫人。她一开口说话,我就觉得自己的谈吐太低级,不敢随便搭话。在后来的接触中,发现她写得一手好字,是书法家的那种好。我无法见证他们当初的那种爱,但我有幸目睹和体会了他们似乎和当初没有多大区别的那种爱。都四十多岁的人了,仿佛还处在热恋之中。 有一次,弟妹到巴东看他,星期天我约他们到我老家绿葱坡镇肖家坪村,本意是想让他看一下那一带乡村是否适合搞民宿旅游。老家旁边有个沙坝,一个天然的小盆地,是我童年放牛玩耍的地方,我把他们带到了那里。陈行甲完全变成了一个小男孩,欢喜地跳跃,浑身都散发着童真。虽然我就在他们附近,他们却把我当作了空气。他一会儿拉着弟妹的手要弟妹看那里的山,一会儿要弟妹看草地上的花儿,一会儿要弟妹喝一口那里的泉水,那种亲密无间真叫我这个壮年人“不忍直视”。 最好玩的是他总是拉着弟妹的手请我为他们照相,照了很多张他都不满意,要求说:“不能拍成摆拍啊,要生动自然。”我也使出了当记者时练出的全部功夫。有那么两次,弟妹松开了他的手,他似乎还不高兴。后来,凡是与弟妹手分开了的照片几乎都被他删了。他们的加入,让我感觉沙坝好像有了一种仙境的味道。我这个人,虽然有些粗鄙,但还算个比较有审美的人,我当时真的觉得那就是美,一种纯真无瑕的情爱之美。 在老婆面前,我敢肯定,陈行甲现在都还有点自卑。有次,他当着不只我一个人的面(而且都是他的下属)冲着弟妹半开玩笑地说:“当年可是她先追的我哦。”弟妹微笑着不置可否,但脸上似乎有一句潜台词若隐若现:自卑你就努力啊! 所以,陈行甲才一直那么努力。真爱的力量有时可以决定生死,陈行甲重度抑郁又起死回生,继而豁然开朗、勇敢无畏,如果母亲是那根救命稻草,妻子就是那个握着稻草的人。 关于陈行甲在巴东从政那些是是非非,我觉得有些不好言说,一方面内心里还是有所忌惮,如果我不是他曾经的部下,自然会放得很开,而且文本风格上也会有所不同。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过多评论。 记得有一次,我和一个跟陈行甲一次面都没有见过的朋友喝酒的时候,他说他认为陈行甲辞职是一种背叛,我当场跟他翻了脸。当然,这种情况并不多见,因为这位朋友和我关系非常好,经得起我的反驳,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,我才那样。 有的时候,有人主动跟我谈论陈行甲,完全是一些毫无根据的臆测,我只是淡淡一笑,不做辩解。只有跟关系很好的人我才做一些客观的讨论。但书中所写,我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读了,有时读着读着就停下来,掩卷而思。我只能圆滑一点地说,情况就是那么一些情况,事情就是那么一些事情,个中况味与真相只有陈行甲自己清楚。我想说的是,人活到最后,要对天下人说一声谢谢。曾经那么为难他的人,作为一个人类的个体,不管怎样,都丰富了他对人类的认知,一切过往都是财富。 网络上有人曾经不无惋惜地说,如果中国的干部都像陈行甲一样将会怎样怎样,我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。如果那样,人类的进化将变得更加不可思议。你一身正气也好,你嫉恶如仇也好,你善政良治也好,纵然你使出万般手段,总会有破绽,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尽人事,听天命。 与陈行甲相处的日子,我时常希望自己在人品和人格上多少能得到他一点真传。真诚、善良、积极、阳光、激情、清醒而独立、勇敢而无畏、天然不做作的率真、根植于内心的道德,以及唯美而精致的工作和人生态度。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作为一个人本该有品质,但是,现实生活中,无论如何,有些方面我是做不到的。 陈行甲有个下湾村,我有个肖家坪村。那是我们曾经得意过的、最后的、低到尘埃的理想去处。随着他慈善之路的顺风顺水,下湾村对于他来说也许只能是精神的乌托邦。而肖家坪村对于我来说,却是现实归宿。我们曾经在那里畅想过老年生活。我说,要喂一头驴,要用竹筒盛酒,我辈就是蓬蒿人,哪怕空庖煮咸菜,哪怕破灶烧湿苇。他说,要种很多的花,让花儿开得像人们的笑脸一样,把最好的人间搬到这里。 陈行甲骨子里有高贵的一面,也有野逸的一面。高贵,可能是因为他受过国内外顶级的高等教育,见过大世面。野逸,是因为他的草根出身。这两种对立的属性在他身上得到耦合,决定了他立志高远,努力追求社会价值,为更多的人而活着的高贵品质。不像我,一心只想龟缩。陈行甲离开巴东后,我不止一次坐在老家的门前想起他,同时也想起了一首诗: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 陈行甲在写离开巴东送他的人员时,隐去了我,其实送他的人是我和司机两个人。我想陈行甲是担心我被卷入一些纷扰之中,被人“另眼相看”。他离开巴东后,坊间有传闻我是陈行甲的人,对此,我不置可否。我明明是组织的人嘛,组织安排我干啥我就干啥。其实,陈行甲离开巴东时有太多的人想送他,并向我打探,但他都要我封锁消息,没人知道他离开的准确时间。 巴东这块土地上不只陈行甲一个好官。千年以前,寇准就在这里任过知县。我相信,今后还会有不少陈行甲式的官员留在老百姓的心中。 请原谅我用了“怀念”这个词,虽然我安心地知道您并没有消失,知道您在世间某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,但是我还是想用这个词。我也会做好自己的工作,过好自己的生活,我还会在肖家坪种很多的花,等待您和弟妹有时间来小住几天。 |
鲜花 |
握手 |
雷人 |
路过 |
鸡蛋 |
• 新闻资讯
• 活动频道
更多